我們的大學究竟還缺少什麼?

圖說:朱鎔基題贈清華大學

重振輝煌:清華大學的世紀呼喚

「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 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文

2001年春,我來到北京清華園,參加九十周年校慶。四月二十九日校慶典禮,代表校友致詞的是一九六六級的朱鳳蓉將軍,她說:「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晚,整個清華園沸騰了,我國的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當她說到:「清華的傳統就是,與祖國同呼吸、共命運。」現場的氛圍頓時熱了起來。江澤民主席最後一位致詞,說到:「國家表揚二十三位兩彈一星功勳,有十四位是清華大學的師生,……這是中國知識份子的驕傲。」

走在校園大道,我看到物理系的海報有浮印著楊振寧的題字「重振輝煌」。走進物理館,往上走去,看到二樓牆上有七十五位院士的照片,清華物理師生創造的這一紀錄,真的是中國學術界不可再現的奇蹟嗎?回到一樓,看著大廳角落的葉企孫銅像,老校友說,原本想將老師的銅像放到館外的大空間,可是沒有得到有關單位的同意。我才猛然察覺,先前海報左上角有一若隱若現的人像,那是中年時的葉企孫。

葉企孫是清華物理系的創辦人。對日抗戰前,葉企孫、顧毓琇、馮友蘭、陳岱孫分管清華的理、工、文、法學院,是當時最強的組合。葉企孫在中國物理界可說是桃李滿天下,兩彈一星的主要功臣,幾乎都是他的弟子。1934年葉企孫主持公費留美的選派,增設航空學,向全國招考,錄取了錢學森。為補修航空專業知識,錢學森先在清華教授王士倬、王助的指導下,研習航空工程,進修一年後出國。出身交通大學鐵道工程專業的錢學森因此成了清華人。

解放後,清華沒有新派任校長,葉企孫以校務委員會主委實際負責校務,直至1952年院系調整。物理系併入北京大學,葉企孫也被調到北大,他的身影逐漸從中國高等教育界消失,乃至被淡忘。

葉企孫在文革中備受迫害。中美建交後,顧毓琇、林家翹等回來訪問,都未得一見。1992年,上百位海內外科學家聯名呼吁為葉企孫豎立銅像,終於在1995年舉行了銅像落成典禮,王淦昌、錢偉長都出席了,李政道也題「萬世師表」由美國傳真送來。2003年,北京大學物理系紀念成立九十年,舉行五座銅像的揭幕式,有饒毓泰、周培源、吳大猷、王竹溪,以及第二座葉企孫的銅像。

近年來,為了達成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在高教界所投入的人力、經費規模,可說是前所未有。可是還少了什麼呢?于光遠在〈讀清華舊影〉文中說:「但坦白說,如果我是一個要上大學的學生,要我在舊時和現時的清華中進行選擇,我會毫不遲疑的選擇前者。」他在清華物理系就讀時,正是「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的年代,根本難以安心讀書;為何六十多年之後,他卻如此懷念舊時的清華?

物理學家拉比( Rabi)回想,二十世紀初美國新一代物理學家到歐洲留學的經歷,這樣說過:「我們那一代到歐洲求學,主要是德國,不只學習科學主題,也學習其學風、士格、傳統和素質。就像看歌劇,不只是要知道歌詞,更要欣賞其主旋律和精神。」

談到學風士格,一位校史專家對我說,清華的歷史中,有許多大師,但只有四位可說是哲人,即葉企孫、潘光旦、 陳寅恪、梅貽琦。學術教育就是他們的生命所在。為了中國的學術自立,他們就有如干將、莫邪夫婦鑄煉寶劍一樣,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入了煉劍爐中。他們的生命光芒也照亮了近代中國的學術探索之路。

《禮記》有言:「建國君民,教學為先。」英國前首相丘吉爾說: 「大學是蘊含我們未來的國家寶藏庫。」(The university is the treasure house of a country’s future.)那麼一個國家未來人才寶藏的教學應以何為先呢?清華大學校歌詞「器識為先,文藝其從。」指出了大學教育的重點,以培養人格胸襟、氣度見解為首要,個別的知識、技術傳習則是其次。

劍橋大學內有達爾文學院、丘吉爾學院,有密爾頓路。歐美大學校園中也多是以人名來命名的學院、建築。英國有卡文迪西實驗室、德國有普郎克研究所、美國有費米實驗室,以傑出學者來命名學術機構或建築物,這是珍重學術傳承、精神風格的一種體現(embodiment) 方式,使後來人能於其中有所啟發。

前蘇聯物理界的領導人物卡比查(Kapitza),在史達林時代,長期被軟禁;史達林死後,卡比查恢復工作,雖被限制出國,仍經常向當權者進言抗爭。現在的俄羅斯,將他工作的地方改名為卡比查物理問題研究所,也發行紀念郵票,莫斯科有一條路以他命名,做為一種歷史的補正措施。當年出版《一代師表葉企孫》紀念冊,一向不多話的彭公(彭桓武院士)表示只有一句話要說:「他心中想的、考慮的是整個中國。」前復旦大學校長蘇步青題詞:「懷念 葉企孫教授: 為民族振興盡力,對國家教育操勞。」對於曾為國家民族盡力操勞的學者,還以名聲上的榮耀,是歷史公道和社會進步的表徵。

改革開放以來,由於邵逸夫的慷慨捐助,逸夫樓遍布在大江南北的校園中,將來是否會有些別的樓名出現呢?現在南開大學有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楊振寧退休之後,紐約大學石溪分校也將他長期任教的所在改名為楊振寧理論物理中心;清華現在也開辦了錢學森力學班。那麼將來在清華園中是否可能出現這樣一些名目:梁啟超紀念講堂、潘光旦紀念圖書館、梁思成路、葉企孫實驗室、陳寅恪樓、雷海宗紀念講座?今年四月起,清華將展開為期一年的「聚焦2011」百年校慶活動,我不由得思想起這一世紀大學的未來圖像。


圖說:九十周年校慶海報,楊振寧題「重振輝煌」,以老資格期許新生代


圖說:葉企孫


圖說:Kapitza紀念郵票

作者後記:

1999年慶祝建政50周年時,中共中央、 國務院及中央軍委製作了兩彈一星功勳獎章,以最高規格的榮譽,授予或追授給于敏、趙九章……等23位為研製“兩彈一星”作出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

其中鄧稼先、錢學森更是被官方推崇備至。難而這其中趙九章的自殺身亡,他們老師葉企孫的不幸,都未能喚起深刻的歷史反思。以錢學森的導師王士倬、王助而論,1949年之後,王士倬在大陸監獄被關了二十多年;王助來台,先隱居台南再任教於成功大學。一直到2006年胡錦濤訪問波音公司,波音提起王助對波音之貢獻,人們才再想起他。比對學生們被捧為大師、功臣,葉企孫、趙九章這兩位中國科技自立的奠基者,其不幸命運只能用「滿天星斗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來形容,直正的明月被黑夜所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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